瞳究竟怎麼了?
薛紫夜跟著妙風穿行在玉樓金闕里,心急如焚。那些玉樹瓊花、朱閣繡戶急速地在往後掠去。她踏上連接冰川兩端的白玉長橋,望著橋下縈繞的雲霧和凝固奔流著的冰川,陡然有一種宛如夢幻的感覺。
——雪域絕頂上,居然還藏著如此龐大的世界!
而這個世界蘊藏著的,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劍閣對抗的另一種力量吧?
「咦,」忽然間,聽到一線細細的聲音,柔媚入骨,「妙風使回來了?」
妙風停下了腳步,看著白玉長橋另一邊緩緩步來的藍色衣袂:「妙水使?」
在說話的時候,他下意識的往前一步,擋在薛紫夜身前,手停在離劍柄不到一尺的地方。這個女人實在是敵我莫測,即便是在宮中遇見,也是絲毫大意不得。
妙水由一名侍女打著傘,輕盈地來到了長橋中間,對著一行人展顏一笑,宛如百花怒放。
薛紫夜乍然一看這位藍衣女子,心裡便是一怔:這位異族女子有著暗金色的波浪長發,寬寬的額頭,鼻樑高挺,嘴唇豐潤,一雙似嗔非嗔的眼睛顧盼生情——那種奪人的麗色,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來也不遑多讓。
「可算是回來了呀,」妙水掩口笑了起來,美目流轉,「教王可等你多時了。」
妙風不動聲色:「路上遇到修羅場的八駿,耽擱了一會。」
「哦?那妙風使沒有受傷吧。」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,意味深長地點頭,「難怪在這幾日清洗修羅場的時候,我點數了好幾次,所有殺手裡,獨獨缺了八駿。」
妙風眼神微微一變:難道,在瞳叛變後的短短几日里,修羅場已然被妙水接管?
「瞳怎麼了?」再也忍不住,薛紫夜搶身而出,追問。
妙水怔了一下,看著這個披著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,一瞬間眼裡彷彿探出了無形的觸手輕輕試探了一下。然而那無形的觸手卻是一閃即逝,她掩口笑了起來,轉身向妙風:「哎呀,妙風使,這位便是藥師谷的薛谷主么?這一下,教王的病情可算無憂了。」
妙風閃電般看了妙水一眼——教王,居然將身負重傷的秘密都告訴妙水了?
這個來歷不明的樓蘭女人,一直以來不過是教王修鍊用的葯鼎,華而不實的花瓶,竟突然就如此深獲信任?!然而,他隨即便又釋懷:這次連番的大亂里,自己遠行在外,明力戰死,而眼前這個妙水卻在臨危之時助了教王一臂之力,也難怪教王另眼相看。
「薛谷主放心,瞳沒死——不僅沒死,還恢復了記憶。」妙水的眼神掃過一行兩人,柔媚的笑,將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帶,「還請妙風使帶貴客儘快前往大光明殿吧,教王等著呢。妾身受命暫時接掌修羅場,得去那邊照看了。」
妙風點點頭:「妙水使慢走。」
妙水帶著侍女飄然離去,在交錯而過的剎那,微微一低頭,微笑著耳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——
「妙風使,真奇怪啊……你臉上的笑容,是被誰奪走了么?」
不等妙風回答,她從白玉橋上飄然離去,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。
妙風站橋上,面無表情地望著橋下萬丈冰川,默然。
這個教王從藏邊帶回的女人,作為「葯鼎」和教王雙修合歡之術多年,彷彿由內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來。然而這種魅惑的氣息里,總是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揣測的神秘,令人心驚。他們兩個各自身居五明子之列,但平日卻沒有什麼交情,但奇怪的是,自己每一次看到她,總是有隱隱的不自在感覺。
「快走吧!」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,「我要見你們教王!」
瞳已經恢復記憶?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腦金針?那麼……那麼如今他——她心急如焚,拋開了妙風,在雪地上奔跑,手裡握緊了那一面聖火令。
妙風一驚——這個女子,是要拿這面聖火令去換教王什麼樣的許諾?
莫非……是瞳的性命?
他一瞬間打了個寒顫。教王是何等樣人,怎麼會容許一個背叛者好端端的活下去!瞳這樣的危險人物,如若不殺,日後必然遺患無窮,於情於理教王都定然不會放過。
如果薛紫夜提出這種要求,即使教王當下答應了,日後也會是她殺身之禍的來源!
然而在他微微一遲疑間,薛紫夜便已經沿著台階奔了上去,直衝那座嵯峨的大光明聖殿。一路上無數教徒試圖阻攔,卻在看到她手裡的聖火令後如潮水一樣的退去。
「等一等!」妙風回過神來,點足在橋上一掠,飛身落到了大殿外,伸手想攔住那個女子。然而卻已經晚了一步,薛紫夜一腳跨入了門檻,直奔玉座而去!
大殿里是觸目驚心的紅色,到處繪著火焰的紋章,彷彿火的海洋。無數風幔飄轉,幔角的玉鈴錚然作響——而在這個火之殿堂的最高處,高冠的老人斜斜靠著玉座,彷彿有些百無聊賴,伸出金杖去逗弄著系在座下的獒犬。
牛犢般大的獒犬忽然間站起,背上毛根根聳立,發出低低的嗚聲。
老人一驚,瞬間回過頭,用冷厲的目光凝視著這個闖入的陌生女子。
她奔到了玉座前,氣息平甫,只是抬起頭望著玉座上的王者,平平舉起了右手,示意。
「薛谷主么?」看到了她手裡的聖火令,教王的目光柔和起來,站起身來。
老人的聲音非常奇怪,聽似祥和寧靜,但氣息里卻帶了三分急促。醫家望聞問切功夫極深,薛紫夜一聽便明白這個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樣的虛弱——然而即便如此,這個人身上卻依舊帶著極大的壓迫力,只是一眼看過來,便讓她在一瞬間站住了腳步!
「教王……」有些猶豫的,她開口。
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來,弓起了身子,頸下的金索綳得筆直,警惕地望著這個闖入的不速之客。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,龐大如一隻灰色的牛犢。
「啊!!」她一眼望過去,忽然間失聲驚呼起來——
那裡,和獒犬鎖在一起的,居然還有一個人!
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同樣被金索系住了脖子,鐵圈深深勒入頸中,無法抬起頭。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鐐銬鎖在地上,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,身上到處都是酷刑的痕迹。帶著白玉的面具,彷彿死去一樣一動也不動。
然而在她踏入房間的剎那,那個人卻彷彿觸電般的轉過了臉去,避開她的視線。
既便看不到他的臉,她卻還是一瞬間認出來了!
「明介!」她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,大喊,「明介!」
她看到了面具後的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,看到他全身關節里流出的血——一眼望去,她便知道他遭受過怎樣的酷刑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不到一個月之前,在藥師谷里的明介還是那樣冷酷高傲,出手凌厲心深如海。在短短的二十幾天後,居然成了這種樣子!
是誰……是誰將他毀了?是誰將他毀了!
那一瞬間,劇烈的心痛幾乎讓她窒息。薛紫夜不管不顧的飛奔過去。然而還未近到玉座前一丈,獒犬咆哮著撲了過來。雪域魔獸吞吐著殺戮的腥氣,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撲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。
她卻根本沒有避讓,依舊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被系在地上的人。獒犬直接撲上了她的肩,將她惡狠狠的朝後按倒,利齒噬向她的咽喉。
「啊。」那個死去一樣靜默的人終於有了反應,脫口低低驚叫了一聲,掙扎著想站起來,然而頸中和手足的金索瞬地將他扯回地上,不能動彈絲毫。
就在獒犬即將咬斷她咽喉的瞬間,薛紫夜只覺得背後一緊,有一股力量將她橫里飛速拉了開去。
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,平安落地。只覺得背心一麻,雙腿忽然間不能動彈。
「喀嚓」,獒犬咬了一個空,滿口尖利的白牙咬合,交擊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。
「薛谷主,勿近神獸。」那個聲音輕輕道,將她放下。
「風,」教王看著那個無聲無息進來的人,臉上浮出了微笑,伸出手來,「我的孩子,你回來了?」
妙風走過去,低首在玉階前單膝跪下:「參見教王。」
「帶著藥師谷主按時返回了么?真是個能幹的好孩子。」教王讚許地微笑起來,手落在妙風的頂心,輕輕撫摩,「風,我沒有養錯你——不像瞳這條毒蛇,時刻想著要反噬恩主。」
「……」妙風頓了一頓,卻只是沉默。
「放了明介!」被點了穴的薛紫夜開口,厲聲大喝,「馬上放了他!」
明介?教王一驚,目光里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劍,刺向那個手舉聖火令的女子。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不變,緩緩起身,帶著溫和的笑:「薛谷主,你說什麼?」
「馬上放了他!」她無法挪動雙足,憤怒地抬起頭,毫不畏懼地瞪著教王,緊握著手裡的聖火令:「還要活命的話,就把他放了!否則你自己也別想活,我只會把你往死里治!」
「……」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氣,沒有立刻回答,探詢的目光落在妙風身上。
然而妙風卻低下了頭去,避開了教王的眼光。
如果說出真像,以教王的性格,一定不會放過這個當年屠村時的漏網之魚吧?短短一瞬,他心裡天人交戰,第一次不敢對視教王的眼睛。
「不!不要給他治!」然而被金索系住的瞳,卻驀然爆發出一聲厲喝,「這個魔鬼他——」
「喀」,白色的風在大殿里一掠即回,手刀狠狠斬落在瞳的後背上,瞬間將其擊暈。
「敢對教王不敬!」妙風在千鈞一髮時截斷了瞳的話,一掠而出,手迅疾地斬落——絕不能讓瞳在此刻把真像說出來!否則,薛紫夜可能會不顧一切的復仇,不但自己會被逼得動手,而教王也從此無救。
「住手!」薛紫夜厲聲驚叫,看著瞳滿身是血的倒了下去,眼神里充滿了憤怒。
他卻是漠然地回視著她的目光,垂下了手。
「風,在貴客面前動手,太冒昧了。」彷彿明白了什麼,教王的眼睛一瞬間亮如妖鬼,訓斥最信任的下屬——敢在沒有得到他命令的情況下忽然動手,勢必是為了極重要的事吧?
教王望著瞳,冷笑:「來人,給我把這個叛徒先押回去!」
「不許殺他!」看到教徒上來解開金索拖走昏迷的人,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來。
「薛谷主果然醫者父母心。」教王回頭微笑,慈祥有如聖者,「瞳這個叛徒試圖謀刺本座,本座清理門戶,也是理所應當——」
薛紫夜驀地一驚,明白過來:明介費盡了心思奪來龍血珠,原來竟是用來對付教王的?!
他……是因為返回昆崙山後謀逆不成,才會落到了如今這樣?
「但既然薛谷主為他求情,不妨暫時饒他一命。」教王卻輕描淡寫地開口,承諾。
沒有料到教王如此好說話,薛紫夜一愣,繼而長長鬆了一口氣。反而覺得有些理虧:無論如何,人家處分教中叛徒都是理所應當,自己的要求實在不合理,難得教王還肯答允。
「教王這一念之仁,必當有厚報。」薛紫夜掙了幾下,卻站不起來。
「風。」教王蹙了蹙眉,「太失禮了,還不趕快解開薛谷主的穴?」
「是。」妙風俯身,解開了薛紫夜雙腿上的穴。
「薛谷主,你持聖火令來要我饒恕一個叛徒的性命——那麼,你將如願。」教王微笑著,眼神轉為冷厲,一字一句的開口,「瞳本是我的奴隸,從此後他的性命便屬於你。但是,只有在你治癒了本座的病後,才能將他帶走。」
是要挾,還是交換?
薛紫夜唇角微微揚起,傲然回答:「好。一言為定!」
「谷主好氣概,」教王微笑起來,「也不先診斷一下本座的病情?」
「紫夜自有把握。」她低了低頭,眼神驕傲。
「那麼,請先前往山頂樂園休息。明日便要勞煩谷主看診。」教王微笑,命令一旁的侍從將貴客帶走。然而在她剛踏出大殿時,老人再也無法支持地咳嗽了起來,感覺嘴裡又有衝上來的血的腥味——看來,內力已然再也壓不住傷勢了。如果這個女人不出手相救,多半自己會比瞳那個傢伙更早一步死吧?
所以,無論如何,目下不能拂逆這個女人的任何要求。
呵……不過七日之後,七星海棠之毒便從眼部深入腦髓,逐步侵蝕人的神智,到時候你這個神醫,就帶著這個天下無人能治的白痴離去吧——
我以明尊的名義發誓,你們兩個,絕不能活著離開這座昆崙山!
在侍從帶著薛紫夜離開後,大光明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。
「風,抬起頭,」教王坐回了玉座上,拄著金杖不住地喘息,冷冷開口,「告訴我,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這個女人,和瞳有什麼關係?」
妙風猛然一震,肩背微微發抖,卻終不敢抬頭。
「看著我!」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屬沉默地抵抗,教王眼裡露出鋒銳的表情,重重頓了頓金杖,「她為什麼知道瞳的本名?為什麼你剛才要阻攔?你知道了什麼?」
沉默許久,妙風忽地單膝跪倒:「求教王寬恕!」
「你說了,我就寬恕。」教王握緊了金杖,盯著白衣的年輕人。
「薛紫夜她……她……乃是當初摩迦村寨里的唯一倖存者!」頓了許久,妙風終於還是吐出了一句話,臉色漸漸蒼白,「屬下怕瞳會將當初滅族真像泄露給她,所以冒昧動手。」
「摩迦村寨?……瞳的故鄉么?」教王沉吟著,慢慢回憶那一場的年前的血案,冷笑起來:「果然……又是一條漏網之魚。斬草不除根啊……」
他拄著金杖,眼神里慢慢透出了殺氣:「那麼,她目下尚未得知摩迦一族覆滅真像?」
「是。」妙風垂下頭。
「那麼,在她死之前再告訴她罷。」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,「那之前,她還有用。」
那樣的語調輕而冷,彷彿一把刀子緩慢地拔出,折射出冷酷的光。深知教王脾性,妙風瞬間一震,重重叩下首去:「教王……求您饒恕她!」
玉座上,那隻轉動著金杖的手忽地頓住了。
「風,」不可思議地看著階下長跪不起的弟子,教王眼神凝聚,「你說什麼?」
「屬下斗膽,請教王放她一條生路!」他俯身,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玉階。
金杖閃電一樣探出,點在下頷,阻攔了他繼續叩首。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,審視著,不知是喜是怒:「風,你這是幹什麼?你竟然替她求情?從你一進來我就發現了——你臉上的笑容,被誰奪走了?」
妙風無言,微微低頭。
教王凝視著妙風蒼白的臉,咬牙切齒:「是那個女人,破了你的沐春風之術?」
「這一路上,她……她救了屬下很多次。」妙風彷彿不知如何措辭,有些不安,雙手握緊,「一直以來,除了教王,從來沒有人,從來沒有人……屬下只是不想看她死。」
「我明白了。」沒有再讓他說下去,教王放下了金杖,眼裡瞬間恢復了平靜,「這還是你第一次顧惜別人的死活——風,二十八年了,你從來沒有這樣過。」
妙風沒有說話,彷彿也不知道怎麼回答,臉色蒼白,沒有一絲笑容。
教王沉吟不語,只看著這個心腹弟子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種種表情:茫然、苦痛、尷尬、掙扎,懵懂和絕決。不由暗自心驚:不過短短一個月不見,這個孩子已經不一樣了……十幾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,而十幾年如一日的漠然卻被打破了。
他的眼裡,不再只有純粹、堅定的殺戮信念。
——終於是被折斷了啊……這把無想無念之劍!
「如果我執意要殺她,你——」教王用金杖點著他的下頷,冷然,「會怎樣?」
妙風的手無聲地握緊,眼裡掠過一陣混亂,身子顫了顫,垂下了眼帘,最終只是老老實實的回答:「屬下……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。」
那樣茫然的回答,在教王聽來卻不啻於某種威脅。
「……」他的眼神一變,金杖帶著怒意重重落下!
然而妙風沉默的低著頭,也不躲,任憑金杖擊落在背上,低哼了一聲,卻沒有動一分。
「竟敢這樣對我說話!」金杖接二連三的落下來,狂怒,幾乎要將他立斃杖下,「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,你卻是這樣要挾我么?你們這群狼崽子!」
然而妙風只是低著頭,沉默地忍受。
「好罷。」終於,教王將金杖一扔,挫敗似地往後一靠,將身體埋入了玉座,頹然嘆息,「風,這是你二十年來對我提出的第一個要求,我答應你——那個女人,真是了不起。」
「多謝教王。」妙風眼裡透出了欣喜,深深俯首。
然而一開口便再也壓不住翻湧的血氣,一口血噴在玉座下。
教王同樣在劇烈地喘息,捂住了自己的心口——修鍊鐵馬冰河走火入魔以來,全身筋脈走岔,劇痛無比,身體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。在這種時候,無論如何不能捨棄這枚最聽話的棋子!
「這一次,暫且饒了你。」教王微微冷笑,「希望,你不會和瞳那個叛徒一樣。」
「屬下誓死追隨教王!」妙風斷然回答,毫不猶豫。
「那麼,替我盯著那個女人。你也該明白,她如果敢和我玩什麼花樣,死的就是她自己!」